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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“锦衣卫虽然是我建起来的衙门,但实际上你付出的心血比我更多,”顾怀说,“大部分锦衣卫由你亲手训练,涉及六品以上官员的案子你都会亲自过目,锦衣卫的理念是你刻进了他们心里,你的人生早已和锦衣卫捆绑在了一起,作为第一任指挥使,这甚至会干系到你在史书上的评价,而你现在却这么坦然地接受一切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这就是锦衣卫的命运,”萧平很平静,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冰雪面具,没有丝毫情绪的涟漪,“从锦衣卫诞生的那一刻起,它就注定是只能存留在乱世的衙门,这是一把双刃剑,一不小心就会伤到握剑的手,江山一统天下太平的时候,不需要锦衣卫来掀起腥风血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呢?”顾怀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,紧紧锁住萧平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,试图从那片死水般的沉静下,挖掘出一丝一毫的波动,“天下大定,刀需归鞘,以待后世或有之需,但是你这个执刀之人,又当如何自处?”

        萧平没有立刻回答,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狂暴起来,卷起地上的积雪,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,将他单薄的身影笼罩其中,他微微仰起头,仿佛要用整个身体去承接这天地间最冰冷、最纯粹的洗礼,这触感让他那片永恒的、黑暗的世界,有了一丝真实而残酷的知觉,过了许久,久到顾怀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,他才缓缓低下头,用那双映不出任何光明的眼睛,“望”向顾怀声音传来的方向,那空茫的眼神里,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洞穿一切迷雾的清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爷当年在国子监乙七舍寻到我时,曾经问过我,‘一个前程断绝、目盲待死的书生,可愿放下圣贤经义,去做那立于最深黑暗之中,守望一缕微薄天光的人?’对于当时的我来说,其实这世上没有太多选择,如果不想读的那些书全部变成种田时的长吁短叹,那就只有握住这个机会,”他顿了顿,空茫的视线彷佛投向了这座小院数年来的日日夜夜,“这些年,我坐在这方寸小院之中,耳中听见的不是丝竹雅乐,是诏狱刑室昼夜不息的哀嚎,朝堂衮衮诸公密室倾轧的密语,边关告急烽火连天的急报,市井坊闾升斗小民的怨怼...心中所念所执,唯有王爷当年所托:以黑暗之身,守一线天光,此身此心,早与这无边暗夜,融为一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如今,王爷亲手点亮的天光已普照北境,即将泽被天下,煌煌如日,光耀万里,黑暗既将退散,我这种坐在黑暗里的守望者,自然也该...随这旧日之黑暗一同消解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说:“所以,这副残躯,这副沾满‘酷吏’污名、浸透血泪冤魂的残躯,最好的归宿,便是化作春泥,彻底融入这涤荡旧秽的大地,如此,新朝伊始,方能气象真正澄澈,百官归心而无阴霾,万民也少些午夜惊回的梦魇,少些谈之色变的恐惧。王爷的盛世之治,当是朗朗青天,白璧无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没有明说那个“死”字,但每一个字,都浸透了决绝的寒意与自我献祭般的觉悟,一个为黑暗而生、因黑暗而存在的人,当光明普照大地,他的存在本身,便是对新秩序最大的讽刺,对帝王清誉最刺眼的玷污,更是对那无数亡魂最尖锐的提醒,唯有最彻底的消失,连同他所代表的那个血腥、恐怖、令人窒息的“锦衣夜行”时代一同被埋葬、被遗忘,才能为顾怀、为即将到来的新朝、也为他心中那份从未动摇的“守望光明”的信念,划上一个最干净、最彻底的句点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酷吏的宿命,这是顾怀如果想成为一个足够正面的皇帝,就必须要做的事情--弃用,至少是缓慢弃用这蔓延了昭安、定远两朝的特务衙门。

        顾怀的呼吸微微一窒,尽管这几乎是两人心照不宣、甚至是他潜意识里默许的最终解决方案,但当萧平如此平静、如此清晰、如此条理分明地将自己的结局剖白于风雪之中时,那股沉郁到极致的悲怆与无力感,依旧如冰冷的潮水般汹涌而至,瞬间将他淹没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一程确实是对锦衣卫的宣判,因为每个人都能清楚地意识到,天下的一统意味着某些旧有的东西要被淘汰,这不是过河拆桥,而是时局导致的必然,就算顾怀接受禅位会引起天下的些许动荡,他仍需要用一些手段来消弭这种影响,但锦衣卫的扩张趋势,在朝堂上的超然地位,都必须就此终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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